记得已读不回

“愿望是做一只蜂鸟,和爱人一起躲在花朵里睡觉。”

【相见欢24h|12:30】心脏

彦秋友情向

1935年–1937年paro

多bug勿怪

祝食用愉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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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衍秋与往常一样挎着包低头从大门里出来,面色苍白,眉头紧皱,走向巷口。

正在清晨,茂县的风与水汽在天时地利中糅合,混杂着吆喝与餐食的香气,安详得不像处在外头笼罩的恐怖之下,仿佛那些雾气天然将它们隔绝开来,留下几分喘息的空档。初冬白雾中,骤然有邮差的车铃一连串响,像一支箭破空而来,冲向李衍秋脸面。

送信的青年从中冲出,一阵风一般掠过他身边,一手扬着封信按在他胸口上,笑道:“李老师!你的信!”

李衍秋点头还未完,青年连同那辆自行车早已在石板路上一溜烟向远处,没入轻薄的雾气中,隐约只听得见车铃响声了。

李衍秋手里捏着信,嘴角略微松动些,脚步也不易察觉变得轻快,他路过摊贩,与平时常打交道的点头问早,但与平时不同,他一眼看去,那些苍白的面容中,似乎有更深的麻木在悄悄滋生,从他们那佝偻的身形中更添了些僵硬空洞的味道。报童在街道上奔跑,鞋底板踏在石板上清脆又沉重,风穿过报纸的哗啦声提醒着那些不能忽略的声音,李衍秋却没有停下,一直走到小桥上去。

他呼吸了几口,白气好歹暖手,干冷的红指头僵硬着拆开信封,两手不知是激动还是冷,微微发着抖。

展信时几行遒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,李衍秋没看清写了什么,却骤然松了口气,白气迷蒙中,他草草浏览全部,在最后署名上停了片刻,确认那行“兄 李渐鸿”是本人字迹,又立即将信撕得粉碎,松开手让纸屑落下桥去,散在静如镜面的水上。

而后他面无表情,从挎包里掏出玻璃水瓶,拧开盖子漠然地倾倒下去,深褐色的药汁散出些难闻气味,很快被倒得一干二净。平静水面上涟漪阵阵,最终将药汁全部包容,再没有痕迹。

李衍秋走过桥,下桥时看到桥墩边有个小乞丐瑟缩着,在清晨的寒气里困地不住点头,便过去翻出张纸币递给他,道:“去南门那买点吃的吧。”

小乞丐抬眼看了他一眼,回道:“南门包子铺关门了,你这点钱,只够在花街买盒火柴。”

李衍秋愣了下,不易察觉叹了口气,点点头,道:“天冷了,都不易,注意保暖,身体重要。”

小乞丐不再理他,两手揣着低头缩着,又要睡了,李衍秋便离开,这才要上班去。

李衍秋去年回国,当时便有几所大学要他去任教,开出的条件俱十分丰厚,李衍秋却不为所动,另外接了兄长李渐鸿来信推荐的一所大学,与一群老师一同来了茂县。茂县穷乡僻壤,成立个大学都没翻出什么水花,李衍秋等人一来,学校立刻蓬荜生辉,校长从一筹莫展到喜笑颜开,又成了一筹莫展,原因只是开不出好报酬,怕这群老师又另寻佳处,而李衍秋倒是像牢牢扎根此处似的,剩余的也都留了下来,不出两年,这所本身岌岌可危的学校竟然在师资的拯救下,越发壮大了。

李衍秋穿过校园,低头搓手上楼,还没进办公室便听到里头闹哄哄一片。大学前途虽蒸蒸日上,却仍没多少钱,还是同刚开始那样,各个系的人都挤在一间大屋子里,迟迟不见分配出小屋来。李衍秋推门进去,看见人都站着,正有女同事拿茶缸倒热水,看到他,强笑着招呼道:“李老师早。”

李衍秋点点头,问怎么了,女同事端着茶缸回头小声道:“新来的助教……李老师看看?”李衍秋探头看看,办公桌前有个背对着他的一个瘦高背影,穿着时兴风衣,脖子上松松垮垮系着条围脖,一手里抓着皮手套,手边桌子上摆了好些礼品,却不见办公桌主人。李衍秋这才觉出些蹊跷来,问女同事:“怎么?”

女同事小声说:“听说是留日回来的……林老昨天听说以后,直接去校长室摔了桌子,却也没推下来,便说不来上课了,除非辞了这助教。”

李衍秋看着年轻人背影,心中开始思忖,林老不来上课,后头必然会出些事,只不知道学校方面能不能兜住。

李衍秋正打量着,年轻人好像听到他们谈话,转过身来,神情不见尴尬,极其自然笑了一笑,向他点点头。李衍秋来不及反应,只得也点点头,刚才想的事情经这么一打岔,难以再想下去,他看着年轻人毫无防备的神情和正值青春的脸庞,将还未想清楚的疑惑压下去,办公室很快压下窃窃私语,各忙各的,只剩李衍秋一个人站着,坐下也晚了,只好在年轻人目光里上去替林老和校长擦屁股。

他走过去,低头从礼品堆里找到个大册子,打开果然是履历,内里只写了名字籍贯一类,加上大学与期间成绩,再往后翻,就是各种画好的解剖图,大约想来给林老报告一下基本功,却吃了个闭门羹。李衍秋扫了一眼礼品,心道幸好幸好,不是日本货,还算有点眼色。

李衍秋快速翻过解剖图,发现他画工倒是不错,他看过几眼林老画过的图,与记忆中略略比对,心想如果林老在,说不定能合他的眼,李衍秋又在履历中那所日本大学的名字上扫了一眼,随即道:“郑彦?”

名叫郑彦的年轻人笑了笑,说:“是。”

本以为会如他所画图谱,稳重有余,一张口却带着些流气,平白给他相貌扣了分。李衍秋抬头看了眼,合上履历放桌上,道:“图画得不错。”

郑彦道:“应该的,这点基本功都没有可毕不了业。您是?”

李衍秋自报家门,正要接着说,却见郑彦两眼放光,忙要来握手。李衍秋莫名其妙,却被他弄得想笑,又听郑彦说,原来他也是去过李衍秋的几个画展的,早已“想见见本人”,李衍秋不想搞清楚医科生怎么会非想见一个穷画画的,径直打断他的话,道:“你先找个桌子,自己收拾下,这事还得林老来了商量商量。”

郑彦不见任何不满,一口答应下来,转身悠哉悠哉去找桌子。李衍秋看着他晃晃悠悠下楼的背影,分明穿衣打扮文质彬彬,不知怎么的,走路却透出一股不羁与几分吊儿郎当,真是让人不敢确定,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。

李衍秋回到办公桌,这才收拾思绪想到今早的事情,又不免眉头皱起,无法释怀。他从一堆画纸下小心抽出一本书,翻开上回掖角的地方,试着捋平心情,继续往下读。钢版的印字清晰了许多,李衍秋虽读不进去,却好歹放下心来,联系到早晨的信,一手捏着半截炭笔在废纸上无意识动手画,画他读到的思想,画他读到的振奋之处。

他想,现在的局势是不能说不紧张的,虽说如今茂县安稳,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去世外桃源的地位——这地位也不是他真正期望的,更不是大多数人期望的。在这安静之外,无数风雨逼近,如今只不过是山雨欲来之前的平静罢了。

他暼向自己随手的涂鸦,又抬头警觉看向四周,发觉没人注意他,这才稍微放松,炭笔一阵胡乱涂抹,将所有的痕迹迅速掩盖掉。

李衍秋看着摊开的书本,眼前都是信中那振奋人心又稳重的话语,想到刚才的涂鸦,一把镰刀,一柄锤子,李渐鸿说那是属于全人类的武器,“比长枪短炮更坚硬,人类一切的希望与动力都蕴含其中”——而终于在今年,黑暗再次过去,中国被蒙蔽的双眼又一次看见曙光。

下意识地,李衍秋写下潦草的“瑞金”二字,混杂在涂抹掉的大片痕迹中,即便仔细寻找也很难发现,可是他知道,李渐鸿也知道,他们已经不必再躲藏,已经几近于堂堂正正站起来了。四面八方的压力如同豺狼,但就如同李渐鸿所说“故土犹在,不可轻弃”,既然曙光来临,那么之前的黑暗,也终归会消散。

李衍秋想得太入神,等到那阵响声到了门口才发觉,却几乎为时已晚。

郑彦拎着个板凳,桌子夹在腋下,晃晃悠悠上楼来,正正将门堵得严严实实,侧身倚在门框上,没脸没皮道:“不好意思,挡住了,你等会吧。”

李衍秋透过桌子间隙,看到门外面,一身军服的牧旷达正铁青着脸。

牧旷达:“……”

李衍秋:“……”

牧旷达看着郑彦,目光清肃,缓缓问:“郑彦?”

办公室从看到牧旷达帽子上的青天白日徽章以后便全部噤声,各人低下头去,唯恐自己被注意到。李衍秋自然撤回了目光,疑惑牧旷达怎么突然造访,心里微微忐忑,又不好有大动作,只怕牧旷达注意到自己,便一切不可收拾。

学校里没人知道他的发妻姓牧,自然也没人联想到牧旷达,牧旷达不来学校,别人也无从得知牧旷达就是他大舅哥。说起牧旷达牧锦之兄妹,李衍秋与他二人着实是话不投机半句多,于是李衍秋提防牧旷达,牧旷达看不惯李衍秋,牧锦之同牧旷达沆瀣一气,简直是道连环催命符。所幸李渐鸿远走高飞,虽然艰苦,但如今已然会师,刚令李衍秋放下了心头大石,牧旷达却忽然到访,令他措手不及。

李衍秋背后泛起冷汗,抽出一本画集盖在原本的书上,打开后装作研究画集,耳朵却听着门外两个人对话。

郑彦把桌子放下,一脚要将桌子蹬进来,一面道:“我不认识你。”

牧旷达跟在后面,不紧不慢,盯着郑彦后背:“我看过你的资料,也知道你拒绝了蒋校长的邀请,我很不解。你选择了这里,但报酬似乎不太能供得上你的开销。”

郑彦重新把桌子夹在腋下,板凳拎在手里晃着,看着要去哪儿安放桌子,头也没回,道:“我呢,也就喝了几年洋墨水,肚里的存货还没喝过的酒多……”正说着,郑彦手里提的板凳一歪,不知怎么回事,直别在小腿,郑彦登时惨叫声起,一个趔趄斜扑一侧办公桌上。

李衍秋完全不及反应,在郑彦惨叫声中,连人带桌上画纸画册登时随着桌子倾斜,惊天动地摔在了一处。

牧旷达:“…………”

郑彦在画纸当中勉强爬起来,大惊失色,道:“李老师!真不好意思……”说着要去把李衍秋拉起来,蹲下时风衣拖在地上,一手迅速抽出李衍秋手里抓的东西,塞进风衣内袋里,整个动作流畅自然,从后面只能看到郑彦去扯起李衍秋。郑彦目光与他略略一对,迅速眨了下眼睛,李衍秋得了示意,心里稍安,借力爬了起来,只觉得这一摔竟这样严重,背部一阵阵开始痛,手扶着背,嘴里却道:“没关系……你去把画纸什么的都给我收起来,以后走路注意点。”

牧旷达围观了一场闹剧,被郑彦搅和得心烦意乱,又想起此行目的,站了会耐心等待李衍秋收拾,片刻后道:“李老师赏个光?”

李衍秋扶着背,面色惨白,看了牧旷达一眼,慢吞吞按着郑彦的肩膀站起来,敷衍笑了笑,说:“下次吧,我背痛。”

李衍秋话音刚落,整个办公室顿时陷入一片死寂,唯有几个老头子还在看似悠闲理着手头的东西。牧旷达站在翻倒的桌子前,心里窝火,却不得不保持一贯以来的涵养,坚持道:“我送你去医院,车上聊聊即可。”

李衍秋丝毫不让,道:“劳烦团座下次找个好时间吧,我身体不好,摔了一下半条命都要没了,实在没有精力奉陪团座。”

李衍秋下了逐客令,牧旷达的面子再下不来了,只得负气离开。李衍秋心里既痛快又忐忑,只觉得牧旷达迟早要来找他讯问个痛快,这样一想,后背又更加跳动起疼来。郑彦将桌子都扶起,将他那桌子安在李衍秋后头,道:“我看这不错。李老师?”

西街。

老头熟练地将针过了火,扎进李衍秋后背,一句话也未说,李衍秋提了几句,老头只爱搭不理,只好等到收了针,等郑彦回来。

郑彦着实被他惨白脸色吓到,这才知道下手重了,赶紧包车将两人带到西街,寻了个破旧店面,进去就要老头扎针,老头不含糊,掀开衣服看了后背,打了个手势示意,郑彦才松了口气,直道要喝酒去压惊。

一刻钟后老头收针,忽然道:“吃过什么药?”

李衍秋拉过衣服扣扣子,手指一顿,继而飞快系上,淡淡道:“不知道。”

老头若有所思,看了他脸色,也不恼,捋着胡子,只说:“不吃了好。”

李衍秋忽然问:“一直吃会怎样。”

老头示意他手过来,竟开始诊脉,片刻后,问:“你是从小就有病?”

李衍秋点头称是,老头便道:“吃我抓的。”说罢竟不容置喙,提笔写了方子,又亲自去柜台后配药去。

李衍秋又问:“那一直之前那个……会怎样?”

老头又不说话了,李衍秋隐隐有了猜想,心里沉甸甸的,也不再继续追问。

李衍秋又等了一会,郑彦才回来,脸上带点红,明显是喝了的,手里又提了酒。路上只哈哈大笑,看着自己拎的酒,又看李衍秋拎的一串药,说:“我喝酒,你喝药。”

李衍秋不语,只道:“拿了东西要记得还。”

郑彦把内袋翻出来给他看,只见一干二净,哪里还有藏东西的样子。

李衍秋:“……”

郑彦又哈哈大笑,拍他肩膀,凑近他耳朵边低声道:“处理掉了,非常时期,李老师委屈一下吧。”

李衍秋心想,牧旷达居然被当成傻子让郑彦耍了一次,真是天道好轮回……又迅速按捺下去,侧身往旁边让让,郑彦识趣露点空隙,不再说话,退后点跟着李衍秋,在后头吹口哨,傍晚茂县的风又吹起来,吹地夕阳拖着长影,慢慢落在山后头。

大学分了李衍秋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,宽敞干净,却是处在村里,牧锦之颇有微词,李衍秋只当听不见,反正他二人就像各过各的,除了有个名头,其余什么都没有。李衍秋推开家门,牧锦之从客厅出来,已经收拾妥当,要出门去。见有人又提着酒,便道:“给你们做饭不?”

郑彦笑起来,摆摆手,带着醉态,说:“不用,不用,嫂子出门注意安全。”

牧锦之扫了他两眼,又看到李衍秋的药包,却没有发问,径直出门去了。

李衍秋去关了大门,把桌上熬好的药往菜地里泼了,将熬药的炉灶搬到院子里,开始生火煎药,郑彦“哎”了一声,接过蒲扇把李衍秋赶到一边去,毫无形象蹲在地上开始扇火。

郑彦看着跳动的火光,眼睛一扫醉态,却不说话,李衍秋斟酌片刻,只说:“谢谢。”

郑彦暗暗松了口气,笑了起来,说:“李老师,不客气。”

林老果然不再来上课了,学生少了一门课,校长又开始一筹莫展了。郑彦却仍然坐得住,他那高大身形窝在小桌子后面,整日伏在案上写写画画。

李衍秋看见过一次,那是郑彦用炭笔在画画,他问这是什么,郑彦却忽然抬头,认真说道:“这是心脏。”

李衍秋便去看他画画,流畅的线条里光亮与阴影分明,青年指节分明,速度飞快,毫不迟疑,似乎已经对每一个地方都烂熟于心

郑彦似乎对心脏情有独钟,画纸上多数为此,李衍秋问过他为什么,却由此发觉,郑彦对于哲学,竟然也是有些研究的。

“人体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杰作。……很久前,东西方都认为,心是意识产生的地方,直到现在,大家都习惯于去说,我心里的想法,或者倾诉他的内心。笛卡尔认为我思故我在,而霍布斯则认为人是机器,意识不在其中;几百年来,人类为了意识的存在而纠缠不清,直到医学发现了真相,这与另外一种思想不谋而合——起码在这一问题上,二者有相似的性质。”郑彦没有继续说下去,李衍秋会意,抬头止住话题,跟着说:“但是心在人类的思想中仍然占有不可动摇的地位,无论医学与新思想的发现多么重要,但在基数巨大的地方,传播起来需要时间。”

郑彦不置可否,笑了笑,道:“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,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,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。①”

李衍秋愣在原地,不知如何反应。郑彦却哈哈大笑,道:“李老师,那本书你最后还是找到别的份了?”

李衍秋登时面色铁青,只觉得身上血一阵冷一阵热,嘴唇翕动,不知该如何反应。

郑彦如同毫无察觉,笑着起身下班,走了。

李衍秋再次警觉,将重新找来的那本书偷偷带去后山烧掉,同时开始格外注意郑彦,有时会看到他在报亭里同日本人聊天,交谈甚欢,有时又看到他赤脚坐在后山上,身边一堆酒瓶,烂醉如泥。他对于郑彦的疑虑越发深厚,但从那两件事以后,郑彦却再没做过什么事让他起疑心了,仿佛那些交谈和醉酒,只是他普通生活的一部分,余下的,就一无所有了。

年末牧旷达终于又来找了他一次,将他带到家里里去,牧锦之正在沙发上和几个女人交谈,也不抬眼看他,李衍秋只当不认识,跟着牧旷达进书房。

牧旷达关上门,却不进入正题,倒像真如他所说,只是聊聊而已。

牧旷达示意他坐,道:“今年来这过年?”

李衍秋却不理这寒暄,只说:“你是怎么这么快到茂县的?”

牧旷达堂堂一个团座,理应有自己驻地,除非有战事,否则私自离开,必然是军法处置。李衍秋正是不懂这一层,径直问了出来,只想刺到他如坐针毡,却盖上一层关心大舅哥的罩子来。

牧旷达坦然一笑,双手交握置于桌上,笑了笑,说:“公务在身,不便相告。听说你和郑彦走得很近。”

两人一来一回,问题犹如推手一个接一个。李衍秋心中狐疑,有了隐约猜想,不敢下结论,又听牧旷达问郑彦,只道:“我和学校老师走得都很近,有事吗?”

牧旷达碰了个软钉子,知道李衍秋为人,已经不会轻易恼怒,转而怀柔,说:“爹妈看到你和锦之这样,怕也不会高兴,你们一个两个,几年了,也没有回去过,什么时候大家一起回去,好好过一个年。”

李衍秋心中冷笑,牧旷达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“大家”两个字一笔带过,恐怕还是为了李渐鸿而来,因此道:“哪里都要打仗,舟车劳顿,躲人躲兵,你受得了?上月给拍了电报,已经通知不回了。”

牧旷达哑火了,李衍秋明显是来推磨的,要么兜圈子,要么干脆不走,活像个不通人情的驴,牧旷达憋了一肚子火,显然不想继续问了,却还没拿出撒手锏,此时不用,简直愧对他谋划,往后一仰,两手叠着放腹部,看着李衍秋,眼里隐约带着点胜利的光,悠哉道:“听说现在有钱容易买东西难,只有在花街,才能一张钞买到一盒火柴。”

桌上鱼缸里,金鱼悠悠一个摆尾,尾后玻璃上倒映出李衍秋毫无血色的脸颊与紧抿的双唇。

牧旷达终于毫不掩饰,露出快意的微笑来。

李衍秋几乎没有意识地走出大门,踉踉跄跄下台阶,险些摔了下去,他喘息着,头晕目眩,转头去看身后大门,手脚心已然冷透。

牧旷达终究没问出来他到底做过什么,翻来覆去,只不过问到一本书,一个小孩,再多的,李衍秋都险险绕了过去,而在某些时候,李衍秋怀疑牧旷达几乎会马上将他带走,刑讯逼供。

李衍秋嘴唇发着抖,强装镇定走下台阶,踏着薄雪慢慢走着,直到确定再没人跟着,才咬牙冲了出去。

不断粗喘产生的白雾蒙上他的脸,竭力奔跑之下胸腔内心脏跳动越发剧烈,李衍秋几乎能听到血液从中泵出的声音(那是郑彦与他讲过的),思绪几近一片空白,他明白危险已近,甚至已经越过了他,将矛头指向久别的故人,但偏偏如此,他竟然想不出任何的办法,去迅速提醒。

肺内的氧气吸入又耗竭,李衍秋扶着桥墩弯腰剧烈咳嗽,身后传来不甚清楚的声音,李衍秋警觉回头,却什么也没有,只有河岸上几棵树,枝干摇摇晃晃,停了一只猫头鹰。

他看向桥下,原先那乞丐儿在的地方,闭眼时原本发汗的身体竟感到一阵冷。

李衍秋定了定心神,顺着路慢慢转回家去。牧锦之没有回来,不过在不在也一样,都是冷锅冷灶,李衍秋心烦意乱,进堂屋去,正转身关门时,忽然听到屋里有人说:“去哪了?”

李衍秋一个激灵,猛然转身,几乎大叫出声。

阴影里走出一人,对他笑笑,又说:“去哪了?”

雪光透过窗子映亮了来人的面容,刹那之间,李衍秋来不及多想,迅速冲上去,扑住他紧紧抱了一下,又赶紧送开,无比紧张,压低声音: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

李渐鸿疑惑,看着弟弟略狼狈的样子,猜到几分,把李衍秋带到桌子边坐下,又向里说道:“做饭去。”

阴影里,郑彦走出来,李衍秋瞬间一愣,郑彦却笑了笑,出去准备饭菜去。

李渐鸿坐在对面,示意他说,李衍秋整理措辞便说了,李渐鸿却笑了出来,道:“怕他?”

李渐鸿示意弟弟先不用说,又道:“牧旷达不必管他,茂县已经暴露,不适合你待下去,我建议你们跟着一起,到南方去。”

李渐鸿又摸出张报纸残页,李衍秋打开,见上面在报导学生游行,又列举口号,是在9号的事情,便不住诧异:“已经开始了?”

李渐鸿看着窗外落雪,缓缓点头,说:“开始了。”

然而还没来得及陷入沉默,客厅钟表忽然当当当地敲响,郑彦推门进来,招呼端菜,李衍秋有瞬间恍惚,仿佛这一切本不该发生,但就是这样自然而然,在这一年中他无数次像浪中行船,飘渺不着陆地,也不知尽头在何方。但就在今夜,船底触到了实地,他短暂地离开了浪潮。他已经无力思考今天的一切是登上了陆地还是触到了礁石,他只是在提心吊胆中察觉到片刻的心安。

又一年了。他想。

九月。夏天的阳光逐渐收尾,远离喧嚣的南地却仍带着闷热的潮气,吊顶的电扇并未带来几丝凉气,只叫人觉得更加烦闷。

楼梯上脚步声沉重又急促,郑彦风一般冲进旅馆房间,将报纸重重拍在桌上,不住粗喘。

李衍秋从窗边回神,端着搪瓷缸子走过去,看了几眼,也跟着皱眉,局势刻不容缓,最怕一方听之任之,还图谋不轨。李衍秋坐下来,茶也无心喝了,心里满是担忧。

郑彦捏着鼻梁,有气无力道:“不是已经喊了两回话?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,一群废物。”

李衍秋皱眉,沉吟说:“两边势同水火,联合嘴上说说,哪里这么容易,到时候谁和谁先打起来,也还说不准。”

郑彦出了口气,瘫在椅子上,不再说话了。

李衍秋抬起报纸,脑中却回想纷杂。

郑彦的确是李渐鸿授意而来,但却并不是“内部人士”,关于郑彦,李渐鸿只说是偶然认识,郑彦的答复却是长长一段往事,但也不过是这洪流中的一个偶然。

“如果不是他来,我就只做一个青年学生,学着进步,学着醒来,也不是不行。”郑彦收拾桌子,头也不抬。学校里放了假,老师学生都回家去,李衍秋选择这时收拾东西,预备给所有人不辞而别。

他将画卷放进木箱,问道:“后来呢?”

“后来,他来问我,是不是真的愿意把我的精气魂抛开,做个猪狗不如的人。”郑彦停顿了一下,将那一叠画好的心脏收拾整齐,草纸在桌上顿了顿,“又问我,是愿意醒着死,还是窝囊着死。”

李衍秋不解:“哦?什么意思?”

郑彦轻描淡写,提出一个人的名字,道:“是我爹。”李衍秋回想起,这人确实当得上国学大师,只不过在近十年前去世了。

郑彦说:“他被人打死,子弹穿透心脏。他问我的时候,我就一直忍不住想,子弹会怎么样穿过穿过心脏,血又会怎样迸出来?……但这都是无关紧要的。”

郑彦抬头,窗外的阳光落在纸上,将他绘好的光和影拆分开来,他道:“重要的是,是什么样的人,愿意一直醒着,直到被子弹穿过心脏……在那之后,也一直都醒着呢?”

李衍秋合上木箱,久久不语。他们沉默地看雇工把东西搬走,李衍秋才道:“可是醒着很难,永远都会很难。”

郑彦却说:“但醒着的人,永远都不会死。”

他又说:“并且他们的心,也会永远跳动。”

去南方的路坎坷不堪,所幸还是顺利抵达,紧张局势之下,文艺界许多人也来到南方,学生们也有迁徙至此,大学得以重新建立,李衍秋继续带学生,郑彦却不愿意再进学校了。李衍秋对牧家兄妹不告而别,郑彦更是在路上谨慎至极,但李衍秋知道,他也不会逃脱多久,也许不久之后,牧旷达就可以带着名正言顺的命令,来迫使他到另一方阵地去。

下午郑彦去收电报,又去看几箱子画的存处,傍晚时竟怒气冲冲回来,面色不善。李衍秋问怎么,郑彦灌了几口水,仍面带怒火,道:“出发时明明确认不会出问题,今天去时发现已经遗失了!”

李衍秋登时愣住,也有些无奈。虽然都不是名贵作品,但都是他亲笔而作,当然也倾注了心血与感情,突然遗失,可谓是措手不及。

但空有满腔怒火也无法解决问题,李衍秋无奈,又反去劝慰郑彦,片刻后郑彦摆手,要去买菜,借旅馆的厨房做饭,李衍秋于是放行,窗外却刹那轰隆一声,惊雷闷响响彻天地,风瞬间吹了起来。

李衍秋看着瓢泼大雨,从朦胧中想使劲看出远方连绵山体的轮廓,雨幕铺天盖地,模糊了天地间一切,似乎连同他心里的那条船,也开始水涨船高,又开始飘摇着,向着远方。

不安感逐渐强烈,他转回来,看到郑彦也同样神情凝重,仿佛在刚才雷劈下来的那一刻,他们有了同样的一个共鸣。

房门突然被敲响,郑彦马上警觉,突兀声音还在持续,郑彦浑身紧绷,开门时外头站着个军人,问:“哪位是李衍秋先生?这里有一封他的信报。”

李衍秋看着他军服,神情僵硬,接过那张薄纸,立即展开。

惊雷再次打响,闪电从窗外透进来,映出李衍秋瞬间苍白的脸。

手指止不住颤抖,短短几个字中,真相与谎言博弈,不分输赢。李衍秋开始耳鸣,眼前一阵阵光亮,恍惚中军人的声音再次传来。

军人又道:“牧团座还有句话要口头转达,说是祝您七夕快乐。”

李衍秋手指一颤,纸片悠悠落地,在昏暗的房间中,被闪电照亮,又落入黑暗。

信上短短几字,似乎还带着洋洋得意的意味:李渐鸿已死。公事已结,后会有期。

恍惚中,李衍秋胸口沉闷,血液几近沸腾,骤然连串猛咳,一口血喷在地板上,触目惊心。

郑彦登时色变,猛地把李衍秋推回去,不管外头人走没走,嘭得一声甩上门,将纸捡起来撕得粉碎,灯泡下他的脸色有些许狰狞,他抬头,看到李衍秋如回过神般,直冲着门而去,忙去扯他,却看到李衍秋如疯魔一般,盯着门的眼神愤恨又疯狂。

郑彦登时惊醒了,从后揽他摔在地上,李衍秋平时有病在身,现在却有如神力,险些挣脱,郑彦憋着力气翻身,将李衍秋双手扣在他背上。

李衍秋浑身发抖,愤恨与怨毒纠结一身,眼神如利剑,在昏暗中灼灼,他紧咬的牙关终于松动,在撕裂空气的气音中,郑彦听到那三个字。

“牧、旷、达——”

那是饱含巨大痛苦的几个字,几乎将他内心的仇恨表达到巅峰。

雨声仍在,郑彦低头看着李衍秋愤怒挣扎,想不出任何语句来安慰,恍惚中只能道:“你想去送死吗!他巴不得你过去,从此你们李家永远绝后,你想吗!!!”

郑彦喘息着,努力思考,颤抖道:“你不怕他在你们死之后颠倒黑白……到时你们都是乱臣贼子,而他会坐收渔翁之利……醒醒啊,李老师,你愿意吗?啊?!”

剧烈的喘息使头脑一片空白,但李衍秋也不想去思考了,巨大的仇恨淹没了理智,如果仇恨有形,那么千里之外的牧旷达,怕早已万箭穿心。耳鸣仍阵阵,他听不清外头的声音,眼前光影虚幻,与声音不断远去,黑暗袭来,将他慢慢包裹。

朦胧中,似乎有声音在说:“哪怕明日死,也是要被子弹杀死,其余的事,算活着吗?”

李衍秋醒时,郑彦正靠在车窗上打瞌睡。

风景不住倒退,火车拉响汽笛,向匹不知疲倦的马,向远处前进。

李衍秋神情木然,道:“喂,去哪儿?”

郑彦马上醒来,眼里带着未醒的茫然,片刻后道:“你猜?”

李衍秋精神萎靡,不愿思考,郑彦似乎料得到,故作轻松笑了笑,说:“你知不知道,在古希腊城邦中,有一位哲学家说过一句话。”

他看着李衍秋,继续道:“他说,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。这句话即便放在现在来看,也是充满意义的,因为河流会永远向前,一次踏进去,再踏进去时,已经不是刚才踏过的水,更不要说去追上先前那片水的步子。”

李衍秋默然不语,郑彦同他说了许多,口干舌燥,却没有换来一句回应,只笑了笑,不作声补觉去了,似乎对于醒来的李衍秋十分放心,不担心在车停下时他会离去。

对面的座位放了份报纸,李衍秋拿起来,看到头版报导,又在呼吁联合一事,神情麻木,放下报纸,也倚在座位上,沉沉睡去。

梦里千山万水,渡口半隐在雾中,李渐鸿赤脚坐在上头,回头对他笑了笑,说:“该醒了。”

李衍秋想说些什么,雾却围了过来,李渐鸿拈烟的手拜了拜,那是他熟悉的告别的动作。

天河渐渐隐去,只有微弱星光照向人间。

李衍秋一路睡睡醒醒,脚终于触到了地,终于又问道:“到哪了?”

车站外,形形色色的人络绎不绝,郑彦一低头,和他混入人群,笑道:“你猜?”

李衍秋:“……”

郑彦轻车熟路,径直走进了图书馆,示意李衍秋在外等着。

李衍秋认出这是江汉地带,只是没来过,不懂郑彦用意,正疑惑时,不消一会,郑彦从内室里出来,馆长紧随其后,交给郑彦一本书,两人若无其事分开。

郑彦示意好了,李衍秋明白其中道理,只不知道郑彦哪里来的门路,连介绍信也可以弄来,便问:“谁推荐你的?”

郑彦腋下夹着书,吹着口哨,没有回答。

《送别》的悠长曲调穿过广袤平原,穿过灰暗天空,飞向遥远彼方。李叔同先生的词穿越了几十年的光阴,仍然经久不衰,李衍秋心里跟着唱,到“今宵别梦寒”时突然停下,过往种种如梦一般浮现,又如云烟般瞬间飘散。

李衍秋不再说话了,他已经得到了答案。

郑彦在下车时便一路笑着,从他那弯着的眼睛里透出奕奕神采,忽略他邋遢的胡茬,仍然是一位朝气蓬勃的好青年。郑彦几步跨上台阶,笑着招手,将李衍秋带进一座穹顶之下。最上那破败却挺立的红色十字仍在绽放无形的光芒。

李衍秋不明所以,一路浑浑噩噩,现已清醒过来些,只仍有些萎靡,医生来查,才知果然生病了。便被严格规定在床,每日输液养病,郑彦陪床,与他做饭。静养之下,李衍秋精神越发好了,郑彦便找书来给他看,慢慢的,二人也可以就某个问题论一会。郑彦坐在椅子上,低头笑笑,把想说的那句话再次按捺下去,他想,只要李衍秋走出了那当局者迷的困境,他永远是理智且缜密的。而他之所以这样容易的醒来,也一定是没有真正的睡去。

他想,也许是因为有一个人在他们的心里播下了同样的火种,即便引路人不再,那火种也依然在前方,指引方向。

李衍秋偶尔也会思考,郑彦突然带他转移的原因,大约也是因为那里不再安全,而位于真正保护之下,哪怕暴露,也不必有太多的担心。

郑彦的加入使他不自觉轻松起来,因为郑彦真正算是他身边的同zhi了。

他准备好询问郑彦的进一步打算,郑彦却没有留下机会。有一日,李衍秋醒来时,发觉四周一片白,少了个人影。

郑彦第一次在早上缺席了。

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温柔照入,李衍秋拿过床头上反过来盖着的一张纸,上面龙飞凤舞,是郑彦字迹。

“我的心脏里缺一颗子弹,在那之后我才真正的活。”

“李老师,睡醒了吗?”


“郑彦——!人呢!新来政委要见你,给我滚过来!”

郑彦一个激灵,不明所以,却马上端起笑脸回头:“来了!叫那么大声催命呢!!”

初冬的冷气不停浸润着身体,郑彦按了按胸口的伤,感到一阵寒气正钻进去。那是上月的一场遭遇战,混战中一颗子弹打进他的肺部,差一点就进入他的心脏。

在他度过的人生中,他经历过两次胸口的剧痛,第一次剧痛的给予者已经倒下,而第二次给予者给了他无法磨灭的伤痕,让他更清醒起来。

郑彦快步跑到,掀了厚厚门帘进去,打了立正敬礼道:“jing卫员郑彦报道请……”

话未说完,却觉得那背影十分熟悉,郑彦欲言又止,愣愣看着。

瘦削背影裹在灰色冬服内,好歹显得臃肿了些,此刻正站在作战图前看向局内形式,听到声音才转过头来,微微一笑。

李衍秋打量着郑彦,道:“活过来了?”

郑彦也笑起来,眼里却积攒了泪花,冲上去重重抱住了他。

门外寒风呼号,门内远离喧嚣。两颗心脏隔着无数障碍相遇,蓬勃跳动中血液勃发,如同子弹碰撞燃烧,永不停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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